再读路遥《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我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
今天为大家分享的是路遥的中篇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这部小说虽然没有《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那么出名，但同样出色精彩。《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是路遥早期的作品之一，曾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路遥以他一贯的笔法，写尽了黄土高原的苍莽与悲凉，写尽了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的苦难与向往。写出了在苦难面前，有些人依然能够保持纯朴、善良的高贵品质，而有些人却迷失了自我和人生方向。
小说以一个高考落榜，去高庙小学当教师的年轻女孩卢若琴的所见、所闻、所感为主线，为我们讲述了女主人公刘丽英，为了追求令人羡慕的体面生活，抛弃了老实巴交的丈夫高广厚和年仅4岁的儿子兵兵，嫁给了城里的教育局副局长卢若华，本以为从此幸福美满，却发现并非想象中的美好，最后二次离婚，回到了前夫和儿子身边。
故事发生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县城的城乡交叉地带，父母先后去世、大学又没考上的卢若琴跟着哥哥来到了黄土高原的大山沟里。在卢若琴心目中，哥哥卢若华是一个出色的人，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这个县的教育局副局长，既有学问，又有涵养。两年前，嫂子病故了，哥哥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女儿玲玲过日子。性格独立的卢若琴不愿让哥哥养活自己，卢若华就把她安排到了离县城很近的高庙小学当老师，她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功课，准备再次高考。
高庙小学并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学生，坐落在两个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条件也很艰苦。除了卢若琴，学校的另一个教师就是高广厚了，老高三十出头，老实巴交，像一个地道的山民。高广厚教学出众，高庙小学每年在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都名列第一。
但这样一位忠厚善良的乡村教师，却因为工资不高、生活窘迫，经常被妻子嫌弃。他的妻子刘丽英是个极标致的女人，初中毕业，娘家和高广厚一样，也是这本地的农民。她原本想嫁一个体面的“公家人”，但自己没工作，又是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最后只好嫁给了高广厚这个“不太体面”的公家人。
刘丽英和老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兵兵，丽英对儿子极其疼爱，对丈夫却很厉害，经常挖苦和骂他，而高广厚对此总是隐忍不吭，可见，他对丽英爱得很深切。
不知为什么，最近美人儿丽英对她的丈夫越来越凶狠了。她整天摔盆子掼碗，骂骂咧咧，甚至有次在一个雨夜，把老高关在了门外，任凭老高怎么敲门，刘丽英都像没有听见一样。
高广厚对妻子的爱、包容和忍耐并没有换来婚姻的长久，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刘丽英闹着要和高广厚离婚。卢若琴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有点窝囊的老高竟然果断地同意了，慷慨的刘丽英什么也没要，连同儿子兵兵一起留给了高广厚。
高广厚离完婚回到学校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一样——永远是那副愁眉苦脸。只是在傍晚，兵兵哭喊着要妈妈时，这个男人的眼里才涌满了泪水。
卢若琴看见这悲惨的一幕，心里难过极了，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生活啊，你竟然有着比死亡还要不幸的大悲大痛！
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地善良的卢若琴主动帮着高老师照顾兵兵，工作上，她也尽量多帮高老师分担教学任务。不论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过了好些日子，卢若琴突然发现哥哥好久没来看望她了，她担心哥哥或者玲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决定马上回县城看看。然而回到家中，哥哥告诉她：他要结婚了，结婚对象竟然是刘丽英。
这让卢若琴十分震惊，她现在才想起来哥哥每次到高庙小学去看望她的情景：哥哥总是设法和丽英在一块说话；而丽英对哥哥也格外的殷勤和热情……可是，她那纯净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她对哥哥太信任了，做梦都想不到把高老师一家弄得支离破碎的竟然是自己最尊敬的哥哥？
虽然她早就盼望不幸丧偶的哥哥能够再婚，但他不应该诱惑有夫之妇啊，他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不道德的。为了避免尴尬，哥哥提出给她换个地方教学，但被卢若琴愤怒地拒绝了，她跌跌撞撞哭着跑回了高庙小学。
当她回到学校，哭着告诉高老师，丽英要和她哥哥结婚时，高广厚一下子呆了，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看上去像个僵立的死人。对于高广厚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开始了。兵兵整天问他要妈妈，似乎妈妈被爸爸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在有个卢若琴，她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给父子俩带来了一些温暖。这个说着外路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
然而生活中总有一些人，怀着刻毒的心理来摧残美好的东西，不知谁竟然造起了老高和卢若琴的谣言，面对流言蜚语，高广厚不知所措，他担心二十岁的姑娘怎么能承受得了这种可怕的压力？但正直善良的若琴反而劝说老高不要管这些，身正不怕影子斜，总有一天流言会不攻自破。
在卢若琴的帮助下，高广厚一个人扛起了工作、生活和抚养兵兵的重担，不仅把教学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还带着学生搞起了勤工俭学，以改善学校的条件。和卢若琴一起组织孩子们排练国庆文艺晚会，并把附近的老乡都叫来观看。
在国庆节的早晨，他还突然收到了省出版社的约稿信，高广厚拿信的手发着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个可以干点事的人！他的眼睛为此而被泪水模糊了。原来生活中偶然的一件事，也能使人的精神突然为之升华。不用说，高广厚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过去的苦闷消散一些。他带着连他自己也感到新鲜的激情，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而再婚后的刘丽英呢，完全陶醉在一种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她的体面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关幼儿园当教师了。由于她丈夫卢若华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说都很巴结她。她觉得现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这一切是她以前所梦想的，现在都变成了现实。
她一想起和高广厚生活的那几年，就感到委屈极了，那是个什么家呀！什么东西也置办不起。她因此而愤恨过去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凑合过下去了，可是没想到，猛然间出现了一个卢若华！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这个人对她的吸引力是强大的，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局长！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长相标致，风度翩翩，到处都被人尊敬。
而刘丽英第一眼就看出卢若华也喜欢她。老卢利用看妹妹若琴做借口，经常往高庙小学跑。当然，刘丽英知道，他更主要的是来看她。以前，丽英根本不敢梦想她能和这样的男人一块生活。现在一旦有了希望，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也要让它变成现实！
为了让这男人接受她，她很快离了婚，甚至舍弃了宝贝儿子。就这样，一个乡下小学教师的妻子，一跃成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夫人。再婚后的生活富裕而舒适，和过去相比，丽英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容光焕发，爱说爱笑，很少有恼火的时候。
她对卢若华有一种敬畏，时刻意识到他不仅是个丈夫，也是个领导。对待他前妻留下的独生女玲玲，也是小心翼翼的。家里来个客人时，她会像个优秀的家庭妇女，热情而彬彬有礼，卢若华对她也很满意。
但是，在这个美丽的妇女的笑脸背后，并不是一切都阳光灿烂，有一种深深的酸楚的东西时刻在折磨着这个快乐的人，她想念她的兵兵！每当她看见幼儿园的娃娃时，她就想起了她的儿子。她现在才觉得自己为了富贵生活而丢弃孩子是多么的狠心和丑恶，儿子兵兵的身影就像一个无情的审判官一样逼视着她的良心。
临近国庆节的时候，她向卢若华提出，能不能让若琴把兵兵带来，她想见儿子一面，没想到卢若华竟同意了。
国庆节一整天丽英都抱着兵兵在街上玩，兵兵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她还带儿子去电影院看了一场动画片，兵兵大开眼界，看得兴致勃勃。丽英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贴着儿子的头发，吻着，流着泪。她痛切地认识到，她对儿子的感情是什么感情也代替不了的。
带着儿子开心的玩了一天，刘丽英竟然忘记了做晚饭的时间，她赶忙抱着兵兵回到家里，卢若华非常生气，嘴里还狠狠的骂着脏话。丽英第一次看见有涵养的丈夫这么粗暴，她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国庆节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了，一天晚上，兵兵咳嗽不止，高广厚和卢若琴抱着孩子连夜跑到县医院，医生诊断急性肺炎，需要立即住院。第二天得知兵兵生病了的刘丽英，把卢若华的女儿玲玲安排给邻居照管后，便急忙跑来了。
她和老高轮流抱着得了急性肺炎的儿子，没有争吵，没有抱怨，如此和睦的现象在他们过去的生活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共同面临的灾难使双方的怨恨都消融在一片温情中。此刻，除了共同都关心着孩子外，他们甚至互相也关心着对方。
两天以后，兵兵的病完全好转了。这时丽英接到了卢若华的电话，她不得不离开刚刚恢复健康的儿子，回到另一个家庭去。
从地区开会回来的卢若华，得知丽英为了照顾生病的儿子，把玲玲放在了邻居家，顿时怒火中烧，他非常愤恨刘丽英这几天的行为！她应该知道，她找他卢若华这样的丈夫容易吗？她不应该让他生气，她应该全心全意爱他！而不该与原来的家庭有任何牵连。当丽英从医院回到家中，卢若华愤怒地发泄着他的不满。丽英惊讶地看见，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丈夫，此刻脸上露出一种多么粗俗的表情！
虽然最后在卢若华道歉以后，两个人又和好了，但是，从这以后，蜜月也随之结束了，一些争吵不时出现在饭桌或者床铺上。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卢若华动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概不会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是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
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刘丽英现在清楚地看到，卢若华就是一个伪君子。
一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又开始破口大骂了。丽英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丽英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办了离婚手续，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刘丽英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告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再次离婚的刘丽英回到娘家，受到了全村舆论的谴责。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丧门星、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年老的父母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的小棚里。丽英躺在草料棚里，泪流满面，她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爱她，而她却那样的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
她突然记起了一句调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是啊，高广厚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对！连他妹妹也反感他！这个时候，刘丽英才真正的意识到高广厚并不是她原来认为的那样窝囊无能，而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眼前闪来闪去。她突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无论如何要在这一天去见一面孩子。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为了兵兵，说不定那天和卢若华离完婚，她就会在县里的那座大桥上跳下去了！
高广厚在刘丽英和卢若华离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所有人都认为刘丽英自吞苦果，活该落了今天这个下场。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老高受过伤的心无疑是个安慰。但高广厚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为刘丽英的遭遇而难过。
在高广厚和卢若琴张罗着给兵兵过四岁生日的时候，没想到丽英也来了，若琴看见这个曾经那么风流的女人，现在憔悴成这个样子，过去对她的不满，一下子都消失了，她安慰丽英离开哥哥卢若华是对的。
兵兵看见妈妈，高兴的大喊起来，奔跑着扑入妈妈的怀抱，并一个劲的问爸爸：我要妈妈！爸爸，你要不要妈妈回家？要不要嘛”
高广厚看着儿子，半天嘴里吐出了一个低沉的字：“要……”抱着孩子的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感情冲动地向高广厚宽阔的胸脯上撞，使得这个壮实的男人都趔趄了一下！高广厚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她和兵兵一起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人生兜兜转转，他们最终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道。卢若琴看着破镜重圆的高老师一家，流下了喜悦的泪水，透过泪花，她看见秋天成熟的田野，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一片金黄。一阵秋风迎面扑来，公路两旁杨树的柘黄叶片纷纷地飘了下来，落在了脚下的尘土中。
她大步走着，心里激动地思索着：“生活！生活！你不就像这浩荡的秋风一样吗？你把那饱满的生命的颗粒都吹得成熟了，也把那心灵中杜萎了的黄叶打落在了人生的路上！而是不是在那所有黄叶飘落了的枝头，都能再生出嫩绿的叶片来呢？”她决定要给哥哥写一封长长的信……
纵观刘丽英离婚、再婚又离婚的过程，不禁引起我们的反思，为了追求体面生活而抛夫弃子的刘丽英，就好像《人生》中为了锦绣前程而抛弃巧珍的高加林，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都背弃了原则，丢掉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最后兜兜转转，不过一场空罢了。而刘丽英比高加林幸运的是，还有一个高广厚愿意重新接纳她，让她得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正如路遥在《人生》中所写的那样：“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整个人生。”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但不能因此而丢掉了做人的基本准则，更不能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而且真正的幸福也不仅仅指物质生活的满足，就像乡村教师高广厚虽然没钱，但他却忠厚老实、勤劳善良，无论是对妻儿，还是对学生和同事卢若琴，他都尽职尽责，处处为他人着想，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而卢若华呢，虽为教育局副局长，有钱有权，但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表面彬彬有礼、谈吐文雅，实际却粗暴恶劣、虚伪丑陋！
“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可见有的人穷的只是物质，而有的人穷的却是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