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的Emma们都渴望成为另一个Emma
假设艾玛·汤普森是一本书，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页会有什么惊喜。
“在你之前扮演的角色里，你最想看到谁和里奥共度时光？”
“《理智与感情》中的埃莉诺。穿着她的高腰裙，以她严守的道德底线……我不知道那会有多棒。”艾玛·汤普森回答。
这段精彩的采访，发生在小成本电影《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以下简称《祝你好运》）爆红之后。但凡了解艾玛·汤普森一点点，都会明白这个问题和回答有多幽默机敏，以及挑战权威。因为她居然是在建议——简·奥斯汀笔下的淑女角色去尝试“买春”。
如果简·奥斯汀来写《祝你好运》，老年寡妇“南希”要花大价格购买里奥这样一位男性“名姝”（当时对性工作者的别称），想必背后总是要曲折涉及到家产的继承、绅士淑女的择偶、感情与理智的挣扎……无论如何，肯定不能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愉悦。但2022年的《祝你好运》就胆敢让女人只有“寻欢作乐”这一个目的。
● ● ●
电影《祝你好运》剧照
南希的前半生恰如典型的简·奥斯汀小说中人：在高中教宗教课，古板到严厉，会因为女学生关心头发多过学习就称呼她们为“荡妇”。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贤妇却在55岁这一年拐了个非常惊世骇俗的弯：重金买春，只为了体验一次性高潮。这是她从未在自己30年的婚姻生活中体验过的。
《祝你好运》又绝不仅仅是一部单纯的性喜剧。尽管里奥（达里尔·麦考马克饰演）是如此理想化的一个“性圣人”，但南希终于还是靠自己获得了高潮。电影的最后，南希独自在镜前展露了裸体：乳房下垂、小腹突出、四肢臃肿……这一幕几乎要叫人倒抽一口凉气，银幕上已太久没见过如此没有修饰的老年肉体了。但南希露出了微笑。正因为毫无遮掩、修饰，这具衰败的“夏娃”之躯，拥有了“真实”的巨大冲击力。这也是《祝你好运》做的最大增量：这不仅仅是南希自己的故事，它是每个女儿、母亲、祖母的故事，是所有经历过压抑与自我否定的妇女的故事，它大胆展示了女性生活中被忽略、被缺失那些东西——快乐。
她一直是在世最好的演员之一，但在《祝你好运》中，她贡献了自己毕生的辉煌，以及辉煌下作为女性的脆弱一面。
“如果没有这样拍，整部电影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不是艾玛·汤普森的坚持，就没有这部电影，这了不起的两分钟。她四十年职业生涯的聪慧与成就，扮演过的所有隐忍、克制、徘徊于理智与本能之间的角色，都被叠化在这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女老师身上，注入力量，才让这一幕如此静谧又如此勇敢。
她一直是在世最好的演员之一，但在《祝你好运》中，她贡献了自己毕生的辉煌，以及辉煌下作为女性的脆弱一面。“这可能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事情。以轻松的态度站着，不加判断地看着我的身体。……从14岁起，我一直用一种非常挑剔的态度来看待它……我已经被洗脑了。”
在此之前，很少人会用“脆弱感”去定义艾玛·汤普森。要知道，她不是随便一个影后。她被称为“好莱坞真正的英国皇室成员”，拥有两项奥斯卡奖、两项金球奖、两项英国电影学院奖等主要荣誉，可以说取得了一个女演员所能取得的所有伟大成就。
一个令人震惊同时又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是：一个女人聪明、成功到这个地步，要摆脱容貌焦虑与自我否定，也需要经历这么多年。而在《祝你好运》中公开这一点脆弱和不安，则可被视为艾玛至今63岁人生，一直为女性权益做增量的一个典型例子。
艾玛·汤普森之所以是她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就在于她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女演员可以其貌不扬，只要你拥有足够耀眼的聪慧与幽默感。
1959年4月15日，艾玛·汤普森生于伦敦北部。她的父亲是一位舞台导演兼编剧，母亲也是一位演员，这通常被描述为“演艺世家”，听起来很风光，但在60年代的伦敦只靠演戏是很难活得舒坦的。然而这个家庭的晚餐桌上很少谈论金钱与生计，更多谈的是戏剧，还有最近阅读的书籍。
这也奠定了艾玛从未更改的职业理想：一个脱口秀喜剧演员，女的。这在1980年代初是非常少见的理想，证据就是在考入剑桥大学后，艾玛加入了著名的脚灯戏剧社（Footlights），而她也是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社员。脚灯舍专注于喜剧和单口喜剧，也是英国许多著名演员初试啼声之处。与艾玛同台演出的就是“油炸叔”Stephen Fry，他回忆大学时社员给艾玛起的外号是“Emma Talented”，差不多有点赫敏那种“万事通”小姐的意思，可见艾玛当时是何等学霸。
休·劳瑞和她同时担任脚灯社的正副主席，两个人有一段志同道合的爱情，曾沿着康河，畅谈莎士比亚、奥斯汀以及那些令人振奋的角色，只是并未预期未来各自在职业生涯上将要获得的辉煌。好在两人分手后关系一直不错。
艾玛·汤普森之所以是她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就在于她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女演员可以其貌不扬，只要你拥有足够耀眼的聪慧与幽默感。她毕业后进入伦敦西区出演舞台剧，很快就开始出演BCC的喜剧剧集，并因《艾玛·汤普森特别节目》获得了英国影艺学院电视类最佳女主角奖，大放异彩。1993年，她就以自己的第二个主角一一《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一角获得了奥斯卡影后。这一年，她34岁。
和她演过对手戏的搭档中包括安东尼·霍普金斯（《霍华德庄园》）、丹尼尔·戴-刘易斯（《因父之名》）、休·格兰特（《理智与情感》），都是英国最顶级的男演员，而艾玛的表演从来不落下风。而和她合作过的李安也称赞她：“聪明干练的女人就认同她那样的形象，她自己可能都没想要这种东西，可是别人会把这种认同依附在她身上。”
● ● ●
Emma Thompson and Anthony Hopkins
李安称赞她：“聪明干练的女人就认同她那样的形象，她自己可能都没想要这种东西，可是别人会把这种认同依附在她身上。”
可艾玛·汤普森依然坦率承认，自己的成功很长时间内与自我否定和怀疑相伴。她在23-27岁之间一直抽空在各种脱口秀俱乐部表演，这里是男性的天下，充满了性别歧视与污言秽语。她告诉自己“必须做到无可指摘”，努力扩宽女性喜剧演员的空间，这也让她写的喜剧作品因“厌男”而受到指责。艾玛用了一个特别具有她特色的比喻，把和男人竞争形容为告诉他们“你不能吃掉一整盒巧克力……现在我们必须分享巧克力”。难吗？一直很难。
在与性别歧视对抗的过程中，艾玛·汤普森也经历过长时间和自己的对抗。在很长时间内她自陷于外貌焦虑，甚至有过为了好莱坞节食减肥的念头，她在接受访问时说：“他们想让我去洛杉矶，但我做不到……我太胖了。”幸好她还是放过了自己。
作为奥斯卡影后，当然拥有优先选择剧本的机会，但如果艾玛·汤普森读到一个剧本对角色的描述是“美丽迷人”，就会停下来，不再读它。“我是一个角色演员，我从来不是那种性感迷人的女主角。”一个热知识：她曾拒绝了《本能》，是的，就是后来由莎朗·斯通饰演美艳魔女的那部电影。这种极度的清醒和理智，让艾玛在演艺事业外开始拓展自己的新边界。
● ● ●
凭借《霍华德庄园》，Emma Thompson获得1993年第65届奥斯卡获得最佳女主角奖
● ● ●
凭借《理智与情感》，Emma Thompson获得了1996年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
1996年，她凭借《理智与情感》入围了两项奥斯卡提名：最佳女配与最佳改编编剧，这创造了历史记录，而最终她把最佳编剧的小金人和之前那尊最佳女主角的小金人，一起放在了自家厕所里。这也是艾玛·汤普森最广为人知的段子之一，直到《祝你好运》期间，接受采访时仍会被问及，而男主演达里尔·麦考马克也提到，当他去拜访艾玛·汤普森位于伦敦的寓所（离她童年的家不远）时，借用了厕所，成功看到了那两个小金人，“它们就放在马桶上”。
但如果认真回溯，在成功之前，艾玛·汤普森其实是在拿自己的演艺事业做一场豪赌。改编简·奥斯汀小说的难度，约等于在中国改编《红楼梦》，按今天的流行说法，粉丝的战斗力之强可以被称为“简斯林”。艾玛·汤普森曾在飞机上遇到一位女性，对方知道了她删掉了奥斯汀笔下一个角色后，“就真的停止了和我说话并且走开了”。艾玛·汤普森的势在必得，还有一层更私人的原因：父亲过早去世，艾玛一直希望继承他的编剧梦想。
于公于私方面的巨大压力，让艾玛·汤普森在拍摄《理智与情感》时堪称“难搞”——这毕竟是她花了四年时间打磨的剧本，称为“长女”也不为过。就连素来不抱怨的李安，也在自己的回忆录《十年一觉电影梦》中形容当时的艾玛是“女王蜂”，一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必须使出全身解数去说服她。好在，这部电影最终在口碑与票房上都大获全胜，除了第二尊小金人，艾玛·汤普森还额外获得了一份礼物：她和在片中饰演男二的格雷·怀斯（Greg Wise）相识，并最终相爱和结合。
这是艾玛的第二段婚姻。虽然在漫长的表演生涯中经历过数不胜数的感情关系，她也一直饰演各种富于理性、善于隐忍的女性，但她自陈“我有点专横，我不得不说，有些人觉得我很难对付”。没有说出名字，但大家都明白这恐怕指的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一一肯尼斯·布拉纳爵士（Kenneth Charles Branagh）。他也是一位著名的才子，因自编自导的《亨利五世》在1989年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也与参演的艾玛相爱，两人于同年结婚，1995年离婚。
分开的原因众说纷纭。官方说法是因为双方都处于事业的高速发展期，没有足够的相处时间。但也有一说，另一位英国性格派女演员海伦娜·伯纳姆·卡特成为了两人之间的导火索。不过事后来看，她和海伦娜也曾有过数次合作，包括国民剧《哈利•波特》，似乎一切都时过境迁。“工作救了我，格雷救了我。他捡起碎片，再次把它们放在一起。”艾玛·汤普森有了新的恋情，收获了平静的家庭生活，体外受精于40岁生下了可爱的女儿，还收养了一个男孩，进入了她的中年阶段。
但艾玛从未打算就此变成一个平静、温和的妻子与母亲，或者假装自己愿意服从性别规则与歧视。
她一直反对物化女性。读书时艾玛就反感过于凸显女性特征的打扮，还会在看到伦敦巴士上的以接近裸体女性为卖点的广告时，马上给当时的伦敦市长写信“把那个该死的广告撤下来！”她会在出席颁奖礼时，公开脱下让自己不舒服的高跟鞋，吐槽这场令人无聊和痛苦的折磨，直言不讳地批评那些杂志上“过度美化和炫耀女性肉体”的照片。她上脱口秀的高频词包含了各种“屎尿屁”“裸体”相关的俚语，“我是英国人！”
在好莱坞，女明星似乎只有永恒的四十岁或七八十岁，让人尴尬的五六十岁几乎被隐形了。但艾玛·汤普森不。
她一直以实际行动打破年龄规则。《祝你好运》并不是艾玛·汤普森在进入中老年后第一次出演爱情戏。在好莱坞，女明星似乎只有永恒的四十岁或七八十岁，让人尴尬的五六十岁几乎被隐形了。但艾玛·汤普森不。在《哈维最后的机会》中，她拒绝了一切化妆与光线的修饰，就是一个49岁、拥有皱纹和恋爱激情的女人，把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男主角撩拨得像一个刚刚经历初恋的小伙子，为她神魂颠倒。
艾玛一边出演商业大作，让一代代年轻人认识自己，如《哈利•波特》里的神叨可爱占卜老师特里劳妮，《黑白魔女库伊拉》中气场十足的女魔头。同时用一部部独立佳作奖励自己，她扮演过女法官（《儿童法案》）、女性脱口秀主持人（《深夜秀》）、77岁的女性连环杀手（《巴尼·汤姆森传奇》）。“这些角色我从未见过，似乎她们从不存在。为什么不呢？我四十多岁时被提供的角色真的很无聊，都是一些妻子的角色……我认为现在是我最迷人的时刻。”
在她看来，年龄的增长“让一切变得更轻松了，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尝试更有趣的东西，扮演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如和她在《魔法保姆麦克菲》中搭档的安吉拉·兰斯伯瑞(曾出演《郎心似铁》等）所评价的那样：“我爱艾玛。她有一颗大心脏。”
她一直保留了自己特有的尖刻和冒犯，无意做一个“慈祥的奶奶”。采访时，达里尔·麦考马克说自己对艾玛印象最深的电影是《哈利•波特》，艾玛毫不犹豫回答：“你这么说只是因为那是你长大后唯一记得的电影。”她也会在参加阿黛尔演唱会时兴奋到跳舞，又在社交媒体称之为“mumsy”（基本等于大妈）时骂骂咧咧：“他们怎么敢！我可是个优秀的电影人，我爱跳舞！我被冒犯了！”当记者告知社交媒体是称呼她“iconic”（标志性）而非“mumsy”时，她又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非常可爱。
显然，艾玛·汤普森正在享受自己的63岁。“如果大家不反对看到一个61岁的女人（拍摄时她的年纪）赤条条和一位年轻人缠绵，那也挺有趣的。我们要继续勇敢起来。”
“我认为女性的快乐从未在世界希望确保它拥有的东西中名列前茅。但南希重新书写了自己，并设法克服了这种巨大的自我厌恶，对我来说，这是这部电影最快乐的事情之一。”毫无疑问，艾玛·汤普森为自己争取到了快乐。而她的存在，本身也为那些认同她的人展示了快乐。正如她所建议的那样：“我想知道如果我抬头看，我会在天空中看到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