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伯龙根之歌》与莱茵河畔的女武神
原文@布克 载于中读App
对中国人来说，莱茵河的名字就很好听。莱茵这两个汉字组合在一起，好像能让人看到她河水的绚丽色彩、闻到她两岸的青草芳香。而欧洲另一条大河的中文名字，多瑙，更容易让人听到她的滚滚涛声。
（莱茵河右岸小镇Kaub和Gutenfels城堡）
莱茵河全长1200多公里，是欧洲最长和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尽管她起源于瑞士并且途经六个国家，却往往被称为德国的化身；尽管德国人通常给人机械刻板的印象，但这条德意志的母亲河却又总是被称为浪漫的化身。德国人及严谨和浪漫于一身，莱茵河容深沉内敛和猛烈张力于一体。两千多年以来，她一直是中西欧物资运输和军事调动的大动脉，见证了欧洲工业的振兴和战乱的频繁，深刻影响了诸多国家的历史和人民的生活。
“空气清冷，暮色苍茫 ，莱茵河静静流淌 ；映着傍晚的余晖，岩头在熠熠闪亮。”（海涅《罗蕾莱》，杨武能译）。莱茵河孕育出了德国无数伟大的艺术作品，最著名的当属古老的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Nibelungenlied)。如果说某部作品最能代表德国人的精神世界，令世代德国人如痴如醉为之着迷，那就是《尼伯龙根之歌》。它用古德语写成，起源于公元六世纪的一些历史事件，最初的原作者已难以考证，后经很多人的艺术加工才得以形成，众多手稿奇迹般的幸存下来，最早的可追溯至十二世纪。
《尼伯龙根之歌》留下了无可估量的物质和精神遗产。后来，又有大批艺术家基于这部史诗创作出自己的文学、音乐、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其中以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指环》最为著名。无论是古老的《尼伯龙根之歌》，还是后来的《指环》，都塑造了德国人的精神世界，甚至影响了德国的历史。在二战前夕和二战当中，它们都被纳粹党重度利用，对国民进行反动宣传、种族主义洗脑、引发集体狂热、获取最高权力。为什么一部文学作品有如此巨大的颠覆力量？
《尼伯龙根之歌》的故事在莱茵河流域展开。三个莱茵女神守护的莱茵黄金被尼伯龙根矮人阿尔布里希盗走，打造成一枚可以统治世界的指环，围绕它展开了一场人类和众神纷纷参与的英雄主义史诗。整个故事起始于美丽和浪漫，却发展成一个充满欺骗、背叛、毒计、和杀戮的悲剧，最后在神界的毁灭中结束。正如歌剧《指环》，起始于“莱茵的黄金”，闭幕于“众神的黄昏”。《指环》的创作耗时26年，整个演完需要连续四个晚上。不仅写完已经是个奇迹，就连听完都是。尽管如此之长，它仍然是德国人最喜爱的音乐作品，全世界的爱乐者都对其中的经典曲目不陌生，比如女武神的骑行，齐格弗里德的莱茵之旅等等。它们是典型的瓦格纳音乐，威风凛凛，紧张亢奋，具有无比的震撼力和煽动力。就像尼采说瓦格纳是“一切德国事物的解毒剂，可他自己也是毒剂”，他的作品也一样，毒剂也好解毒剂也好，它写进了德国人的灵魂里。
说到瓦格纳就容易想起勃拉姆斯，他二人从为人处事到音乐风格都如此不同，却像一对儿双生子。在十九世纪的下半页，他俩代表着古典音乐中古典派和未来派的两极对立，后来越来越多的音乐界和文化界的人投入到这场比较和论战之中，在整个欧洲掀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浪漫主义之战”。有关这件事的历史掌故和八卦趣闻被全世界的爱乐者津津乐道。之前在拙文《勃拉姆斯在吕德斯海姆》里，我提到勃拉姆斯在莱茵河畔创作出优美的第三交响曲，而在同一个地点有一座巨大的雕像代表的却是瓦格纳的音乐。同一条河孕育出两极的作品，这不正好是德意志民族矛盾性格的极好注脚吗？
日耳曼尼亚雕像（Niederwalddenkmal，英语：Germania Monument）完全是从瓦格纳音乐中走出来的，就像威风凛凛的女武神骑着展翅的飞马从天而降。
（女武神的化身，日耳曼尼亚雕像）
相比于欧洲几个老牌帝国的悠久建国史，德国是个很新的概念。历史上那片地方散落着500多个说德语的独立城邦，其中最强大的是普鲁士。1870年普鲁士和法国打了起来，就是著名的普法战争。本来法国作为老牌帝国实力很强，但开打之后，那些城邦们迅速加入了普鲁士。这些人虽然你是普鲁士人我是巴伐利亚人，但都是说德语的日耳曼人，而且他们天生擅长武力。彼时这些日耳曼城邦已经拥有全世界最密集的铁路网，全面的工业基础，和精良的克虏伯军火。他们联合起来用了仅仅9个月就把法国打得一败涂地。普法战争不仅影响了欧洲，甚至影响了世界历史，因为它直接导致了一件事情的发生，就是德国的诞生。战争之后普鲁士皇帝威廉一世顺势统一了这些强大但松散的势力，自己也成为德意志帝国第一个统治者。1871年9月，威廉一世下令在莱茵河畔建造一座雕像来纪念统一。雕像主体是日耳曼人自古以来共同接受的民族化身，一位披胄带甲、金发飞扬的女性形象，日耳曼尼亚。
日耳曼尼亚雕像坐落在吕德斯海姆背后的山丘上，是“勃拉姆斯小径”的终点。它总高38米，主体雕塑日耳曼尼亚高10.5米。她的右手高举王冠，左手持一把宝剑，最显眼的是迎风飞舞的长发，凸显出任意驰骋于千军万马中的英雄气概。雕像底座有一群人物浮雕，中间是骑马的威廉一世，两旁是他的将军和士兵们，再两旁是巨大的战争之神和和平之神。群像下方的长条基座上用德语刻着铭文，翻译过来是“纪念1870-1871期间全体德意志人民的胜利崛起和德意志王国的建立”。
雕像总会给人程度不同的崇高感和敬畏感，有的让人平静陈思，有的令人心潮澎湃。日耳曼尼亚雕像显然属于后者。凭着其居山临河的位置，宽大方正的底座，不同寻常的高度，英武挺拔的造型，日耳曼尼亚雕像显出气吞山河的气势和活力。象征民族统一的女英雄右臂高举皇冠伸向天空，昂首傲视前方，视线跨越了莱茵河落在更远的地方，传递出民族进取心甚至是侵略性。迎风飘扬的长发更使整个人物充满动感，使雕像看起来在向前移动，或者是观赏者不由自主的被带动，要跟着她一起前进。这是何等的鼓舞性甚至是煽动性，而且这不恰恰是雕像的建造初衷吗——德意志人民，现在我们有了统一的王冠，让日耳曼尼亚将它高举，带领我们不断向前，建立伟业。我们这些曾经分裂了太久的同袍们，从此必将紧密团结在她的周围，献身于我们共同的祖国。
这个崭新的国家一心追求强大，可最终多次入了歧途，为自己和世界带来巨大创痛。日耳曼尼亚雕像带着美好的初衷被建造起来，可是后来她亲眼见证了德意志民族一次次堕入深渊并一次次崛起，国家几经屈辱分裂又几经强大统一。这个民族拥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或者用于创造或者用于破坏。就像瓦格纳的音乐，好像总是在负重抗争，顽强前行，缓慢时蕴藏着爆发力，激昂时藐视一切，耀武扬威。
如果让我参与150年前那场“浪漫主义之战”，我无疑会支援勃拉姆斯，因为他的朴实、深沉、克制、优美。尽管有时也很沉闷很干涩，但至少没有侵略性。而瓦格纳，著名乐评家刘雪枫说的最好，“生活，永远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所以，在充分领略过瓦格纳的震撼力之后，离他远去吧。”
（日耳曼尼亚雕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