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女童性
将女性主义纳入儿童文学解读时,人们会不可避免地发现其中的女性角色往往有诸多的“酷儿空间”。她们古灵精怪,完全与社会主流教育规范背道而驰,一如林格伦《长袜子皮皮》,一如蒙哥玛利《绿山墙的安妮》。若说至始至终皮皮都是以全世界最大力的女性形象出现,并抗拒社会设立的规范(抗拒上学、谎话连篇、不按常规形式走路等),是永不消解自我的“酷儿立场”。那么安妮的“酷儿性”则是暂时的,当她一与吉尔伯特步入婚姻殿堂,她的流动特质就消解了,成为了符合社会规范的母亲与妻子。作者蒙哥玛利也只能无奈地将视点下移,讲述安妮孩子们的故事。
在白先勇小说《谪仙记》里,就塑造了一位完全的酷儿性少女李彤的命运选择,她不愿意失去自我,不愿意结婚生子,于是她选择以死亡成全最为宝贵的自我,永不走入现实。但与白先勇不同,张爱玲作品喜欢塑造的不是酷儿形象,而是具有女童气质的人物。
除却少数如潘金莲外的形象,中国古典文学里描绘的多是女童气质,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在张爱玲自传性质的小说《小团圆》里,蕊秋对女儿九莉抱怨道:“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反正我们中国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个处女,就连碧桃,那时候云志都跟我要!”
女童气质也与传统审美有关,虽然早先如 《诗经》有不少对“硕美”的称颂,《卫风·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陈风·泽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唐风·椒聊》“彼其之子,硕大无朋”。但之后中国人对女性的审美却大多偏于我见犹怜的娇小体格,把女性塑造为清薄的形象,柳眉细眼、樱桃小嘴、瘦削肩、含胸微驼,不强调胸部的营造。甚至连旗袍的受众定位都是延续传统的孱弱:小骨架、瘦削肩、水蛇腰、平胸女子。
《瑶台步月图》以及《纯真年代》。
张大千与胡也佛笔下模仿敦煌壁画塑造的“硕美”仕女
上美动画《选美记》,传统审美,含胸微驼的形象。
上美动画《选美记》,传统审美,濯濯如春月柳。
民国推崇的健康美,不再是瘦削肩,电影《太太万岁》,1940年代的垫肩。
或者受此影响,张爱玲作品的女子的外形多为孱弱审美,是具有女童气质的人物。张爱玲本人也对女童气质多加推崇,她与苏青谈论婚恋观就说,“不过我一直想看,男人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童年塑造人的感知与认知,推崇女童气质,或者与她的经历有关 。而她本人有很强烈的怀旧特质,笔下也有或隐或显的今昔对比,她觉得“现在”是“过去”的幻影再现,并企图抓住过去,还喜欢在成人经历里把童年记忆拉长。实际上,张爱玲穷其一生都在寻找小时候的记忆,她先是将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写成小说如《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 日后再将自我经历写成了自传三部曲。
《童言无忌》就说:“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如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对照记》也说:“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张爱玲现存最早的小说《不幸的她》就在追溯童年记忆,“她只是细细的在脑中寻绎她童年的快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那从前的歌声呢!”《金锁记》亦是如此:“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长安吹奏的口琴曲也是有关追溯岁月的《Long Long Ago》。
在自传性质的小说《小团圆》里,她发疯似的迷恋童年,甚至坦言自己受其影响,“碧桃与她一同度过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种巫魇封住了的,没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岁月,也许心理上都受影响”。
读大学时,修女给九莉开宿舍门,九莉觉得“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蕊秋和她谈归宿,她想到幽暗的穿堂,“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
孙干露《〈小团圆〉中的“小物件”》也提到张爱玲在回忆时写了很多带有纤细审美的“小”,这些“小”又何尝不是重归童年的愿望投射?
(这个旧说法是特选的)留意散落在《小团圆》中的各类“小物件”吧:悲哀的小嗓子、乙字式小台灯、发出浓烈香味的小厨房、水门汀小楼梯、小金十字架、磨破的小指骨节、大胆的小贱人、隔成一明两暗的小房间、小地方的人、占有性的小动作、小客人、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小巧的鼻子、小树林、小得很的沙蝇、门外的乳黄色小亭子、教授住的小洋楼、矮小俊秀的年轻人、小母鸡似的主任太太、苦闷的小城生活、窒息的小圈子、欧洲许多小革命纷起的日期、瘦小苍老的花匠、随身带的小包、装着铁栅的小窗户、太平年月的小书记、珍珠兰似的小白花、小同乡、不沾地气的小脚、大房的小公馆、小黄脸婆、小人、神气如小猫的九林、奶奶身上的小红点(红痣)、店里的小老仆欧、小地毯上的小沙发椅、小公寓、装零食的小铅皮箱、呕吐用的小脸盆、巧克力小屋、小医院、小铜床、小油灯、挤满茶具的小圆桌、小家庭的喜气、额上的小花尖、九莉的小杰作、在溪边顾盼的小兽、头小的大鹿、小地方的大人物⋯⋯
张爱玲对童年的迷恋,使得她格外喜欢写幼子性的人物。幼子气质的人多特立独行,不受社会教条的干预,也没有多少责任意识,就像她写白流苏“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虽然他们对社会上的事不是一无所知,倒还是愿意保持着自己的任性、天真。
《创世纪》里的匡霆谷“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花凋》里的郑先生“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霸王别姬》项羽“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留情》的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
《第二炉香》的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是“一个稚气的夫人”,“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心经》的小寒“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她是“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段绫卿问她:“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她说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梁太太说她“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王娇蕊“孩子气”、“婴孩的头脑”,“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天真热情”,“没有头脑”,与她相处“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大孩子们同住”。孟烟鹂有着“少女美”,“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
《连环套》的霓喜并不显老,“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她还是美丽的”,“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 《多少恨》里的虞家茵眉目五官“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小而秀的眼睛”。
《茉莉香片》里的言丹朱“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琉璃瓦》里的卑卑哭湿了褥单,“像孩子溺脏了床”。《花凋》里的川嫦“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半生缘》里的曼桢“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世钧“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和侄子小健“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兴致”。“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他还说叔惠、翠芝“真是孩子脾气”。《怨女》里的冬梅“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像个小女孩子”。
《秧歌》里的金花“整个是个孩子”,连金有嫂杀的猪都“像个洗澡的小孩子”,《赤地之恋》“那年轻的车夫似乎还带几分孩子气”。
《鸿鸾僖》娄太太“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里去,是愉快的”, 《小团圆》里的九莉“天真得不可救药”。
PS.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其余不足观也已,但是我希望还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写出来,能与读者保持联系。——张爱玲《对照记》